晚风裹着桂花香扑来,书桌上的流心月饼甜得发腻,却总缺了点滋味——直到瞥见阳台那坛新酿桂花酒,坛口青石板泛着旧光,瞬间想起姥姥家隔壁的老桂花树,想起盼酒的姥爷与舅舅,还有总跟我抢桂花的姐姐。
儿时的中秋,从桂花开时就开始盼。姥姥家没种桂树,张阿姨家的老桂树枝桠伸过院墙,金黄的花瓣总簌簌落在姥姥家的晾衣绳上。每到桂花开得最盛时,张阿姨搬竹梯摘花,竹篮里的桂花堆得像小山,姥爷拎着空酒坛坐院门口,盯着花瓣念叨“今年花密,酒准香”。舅舅也凑过来递布巾,眼睛却黏着酒坛,他跟姥爷一样,早盼着这口桂花酒。我和姐姐蹲在旁捡落瓣,她抢得快,攥着满手桂花往鼻尖凑,我拽她衣角要分,两人闹得满地是金屑,张阿姨笑喊“留些酿酒,中秋给你们兑温水喝。”
张阿姨酿桂花酒时,我和姐姐扒着门框看,妈妈与舅妈也凑在旁学,记着“一层桂花一层糖,米酒要漫过花”的诀窍。桂花要选刚摘的金桂,糖得用绵白糖,揉匀了才不涩。封坛时张阿姨喊姥爷来压青石板:“叔,您力道足,锁牢桂香!”姥爷乐呵呵应着,压完蹭杯去年的陈酒,舅舅也凑着尝了口,父子俩眯眼叹:“就你酿得对味!”妈妈和舅妈点头:“以后咱自家酿,不用等。”我和姐姐蹲在旁盼,妈妈笑:“急什么,中秋先给你们留。”
中秋当天最热闹。妈妈与舅妈一早就揉面做五仁月饼,手捏的饼皮裹着花生核桃,偷偷给我和姐姐的饼里埋蜜枣。姐姐先咬到蜜枣挑眉,我找姥姥告状,姥姥揉我头发:“下次慢点儿,蜜枣跑不了。”姥姥擦净桌子,摆上妈妈那本卷边的《唐诗宋词》,书页上我和姐姐画的小月亮,一个歪、一个缺角;舅舅早搬来椅子,逗我们“今晚念诗好,多留半杯酒。”
晚饭慢腾腾的,炖鸡汤、炸带鱼,配着姥姥腌的酸豆角。姥姥往我俩碗里夹菜:“多吃点,赏月才有力气跑。”妈妈与舅妈唠家常,姥爷和舅舅却总往隔壁望,满脑子都是桂花酒。我和姐姐扒着饭,眼睛直瞟窗外,盼天快点黑,盼月亮爬上来。
等月亮漫过桂树梢,满院浸在银辉里。张阿姨果然提着酒坛来,封泥一敲,桂花香混着酒香“嗡”地散开,连院外的狗都凑过来嗅。我和姐姐伸小杯要酒,妈妈赶紧拦着兑温水,喝着竟比糖水还甜,杯里晃的月亮像碎了的星,裹着淡淡的桂香。姥爷与舅舅碰杯,酒液沾着胡子,两人都笑。姥姥摆开月饼,特意给张阿姨留了椒盐味。我刚要抓月饼,妈妈按住我手:“先读诗,月亮才喜欢乖孩子。”她翻到“床前明月光”,指月亮说“你瞧,和诗里一样亮”。姐姐抢着念,把“地上霜”念成“地上糖”,我笑到拍桌,舅舅也笑:“咱的月亮甜,念错也没事。”念到“但愿人长久”,我问:“婵娟是月亮吗?能传话说给远方人吗?”妈妈拉我俩到身边:“以后不管走多远,抬头见月亮,就像妈妈在身边。”
那时不懂深意,只觉月亮神奇,能让一家人、张阿姨围坐,风里都是桂香与甜。我和姐姐绕桌子跑,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,姥爷和舅舅喊“慢点儿,别摔着。”酒液在他俩杯里晃,月光淌在姥爷皱纹里,像枚温润的玉嵌在记忆里。
后来我和姐姐在本地工作,前年搬去新小区,不再跟张阿姨做邻居。虽在一城,不常往姥姥家跑,中秋却必回。这几年姥姥姥爷年纪大了,医生不让喝酒,可妈妈还是年年酿桂花酒,开坛时先给二老闻:“闻个香味,也算过节。”舅舅也常来,帮忙擦着桌子。去年我跟着妈妈学酿酒,用的还是张阿姨的法子,压坛的仍是姥爷当年的青石板。开坛那天是中秋,阳台望月亮从高楼缝里升起来,和姥姥家的一样圆、一样亮,忽然懂了妈妈的话:“中秋的月亮最圆,一家人团圆了,日子才圆满。”
今年中秋,我提前送了新酿的酒给妈妈,也给姐姐带了手工月饼。妈妈电话里说,张阿姨托人捎了袋新摘的桂花。姐姐笑:“我买了糖,中秋回姥姥家,帮妈妈酿酒。”我握着电话看月亮,忽然笑了。姥爷舅舅虽不喝酒了,可他们的笑声在风里,桂花香在月光里,那些时光从没走远。
咬一口月饼抿一口酒,终于懂得,儿时的幸福快乐,是一家人的热闹,是姐姐的调皮,是妈妈舅妈的温柔,是张阿姨的暖意,是月光里的温暖。
此刻月亮升得更高,像浸在清水里的玉盘,银辉洒在《唐诗宋词》上,我翻开“但愿人长久”轻声念。忽而,一阵风裹着桂花香来,像从老城区巷子里飘来,那香气里还沾着青石板的湿意,混着桂花酒的甜香。(刘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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