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空调坏了半天，柏油路蒸着的热气从窗缝钻进来，吸进肺里都觉得燥。我攥着冰化了一半的矿泉水瓶，忽然闻到楼下水果店飘来的葡萄香——那味道像根细针，轻轻挑开了记忆的帘，那年的风，竟顺着这香气，又吹到了眼前。

那是十三年前，我15岁那年的八月，跟着母亲回了一趟她的老家。在此之前，“姑姥姥家”于我只是母亲故事里的片段：院角的老井、架上的葡萄，还有只爱追着小孩跑的大鹅……每每说到这些，母亲竟也如孩童般贪恋起小时的自在。车开了三个小时，从高楼渐变成矮墙，最后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，我竟没来由地松了口气——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，鸡群“咯咯”的叫声，还有远处河沟里飘来的水汽，都像早就刻在心里，熟稔得不像话。

最先“欢迎”我们的是一群鸡。黄羽的母鸡领着雏鸡，在院门口啄食母亲带的饼干渣，见我下车，也不怯生，围着我的帆布鞋蹭。母亲笑着弯腰去赶，“慢些，别踩了小鸡仔”。话音刚落，西墙根突然传来“嘎嘎”的粗嗓门——一只白鹅昂着头踱过来，红冠子在日头下亮得扎眼，长脖子一伸，差点啄到我拎着的纸袋子上。“这鹅认生，护院比狗还上心！”二舅从屋里跑出来，手里攥着根刚拔的黄瓜，递到我手里，“刚摘的，咬着脆。”我咬了一口，清甜味顺着喉咙往下滑，竟把旅途的倦意都冲散了。

午后日头最烈的时候，二姨要去河边洗菜，我硬要跟着。出了院门走五分钟，就见一条河绕着村子流，水浅的地方能看见水底圆溜溜的鹅卵石，一群小鱼摆着尾巴游过，影子在石上晃得细碎。二姨把竹篮放在青石板上，青菜泡进水里，指尖一捻，泥就掉了。我蹲在旁边，手里捏着根芦苇秆，学着她的样子拨水，忽然有条银闪闪的小鱼游到脚边，我屏住气伸手去抓，指尖刚碰着水面，它“嗖”地一下就钻走了。二姨笑得直不起腰，“傻孩子，得等它靠岸，掌心拢着水慢慢捧。”我照着试，果然，没过一会儿就捧住了条小鲫鱼——它在我掌心里轻轻蹦跳，带着河水的凉，那触感，比城里游乐园的过山车还让我欢喜。

晚饭吃得早，天还没擦黑，二舅就把竹床搬到了葡萄架下。葡萄藤长得旺，叶子层层叠叠，把最后一点日头挡得严严实实，只漏下星子似的光斑，在竹床上晃来晃去。我躺在竹床上，竹片的凉意透过薄衬衫渗进来，刚褪去白日的燥，晚风就来了——不是城里空调风的硬，是软的，裹着葡萄叶的清香，轻轻兜住我的衣角，像母亲当年给我掖被角那样，温柔得让人发困。

母亲和二舅坐在小板凳上说话，声音轻轻的。说姑姥姥当年在葡萄架下织毛衣，说二舅小时候偷摘葡萄被姑姥姥追着打，说村里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外地的大学。我没怎么听，只望着头顶的藤叶，看风过时叶子的影子在我手背上晃。夜里的村子真静啊，只有蝉鸣和虫叫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，远得像在梦里。抬头能看见满天星子，亮得像撒了把碎钻，比城里霓虹清楚多了——那时我还不知道，后来在城市里，我再也没见过那样亮的星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是被公鸡叫醒的。推开房门，看见母亲正帮二姨摘葡萄，一串串紫莹莹地挂在藤上，垂得枝丫都弯了。我走过去摘了一颗，果皮一咬就破，甜汁在嘴里炸开，带着阳光的暖。吃过早饭，我又去了河边，这次不仅抓到了几条小鱼，还捡了块带花纹的鹅卵石。二舅说，这石头在河里泡了几十年，才磨得这么滑，“人也一样，日子磨得久了，心才会平。”那时我只懂了石头的滑，没懂他话里的意思。

只待了三天就要走。离开时，我把水桶里的小鱼放回了河里，看着它们游进深处，心里竟有点舍不得。二舅往车里塞了满筐葡萄、半袋花生，“下次放假再来，葡萄还能结一茬。”母亲点点头，眼圈有点红。车开出村口时，我回头望，老槐树、白墙黑瓦，还有那只仍昂着头的大鹅，都慢慢变小，最后缩成了记忆里的一个小点。

这些年来，我去过不少地方。在南京的秦淮河上看过夜景，在日照的海边踩过沙滩，吃过比当年甜十倍的葡萄，玩过比抓鱼新奇百倍的游戏。可每当这个时节的天气热得人心烦时，我总想起那年的八月——想起河边清凌凌的水，想起竹床上晃荡的光斑，想起晚风兜着衣角的软，还有掌心里小鱼的跳。

城市里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，新奇的东西走马灯似的换，可看久了，心里反倒空落落的。学习学到深夜时，窗外的霓虹再亮，也照不亮心里的慌；逛商场时，琳琅满目的商品再多，也填不满莫名的燥。直到后来我才懂，当年二舅说的“心平”，是要在慢里找的——老家的日子慢，慢到能看清鱼游的方向、风过的痕迹，慢到能把抓鱼的欢喜、葡萄的甜，都刻进心里。

原来那些简单的、质朴的时光，才是最养人的。它不像城市的繁华那样晃眼，却像葡萄架下的风，悄悄吹走浮躁，让你能静下心来，看见生活本来的样子。

此刻家里的空调修好了，凉意裹住身体，可我总觉得，不如那年那阵晚风舒服。我望着窗外的楼群，忽然想，要是能再回去一次就好了。不是回去抓鱼、逗鹅，是想再躺在那架葡萄藤下，让晚风再兜一次我的衣角，再看看那些亮得能数清的星子。

只是我知道，时光回不去了。好在那风、那葡萄香、那掌心的凉，都藏在记忆里，每当八月来临时，就会轻轻吹过，提醒我：原来最珍贵的美好，从来都不是繁华里的新奇，而是简单日子里，那些能摸得着、闻得到、记在心里的暖。（刘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