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爷爷，您老年轻时可真帅呀。”我女儿小渠捏着一张旧相片夸道。二叔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，笑眯眯地抽着“红三环”，烟雾缭绕的，满嘴没几颗好牙，还应承着：“是啊，是啊，二爷爷当年可是周树生产队第一帅哥。”
  黑白相片上的二叔，是侧面照，穿着一身军装，目光炯炯有神，嘴角微翘，英姿勃发，充满青春的活力和希望。这是他征兵前照的一张相片，衣服是借区武装部的，因为当时他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上镜。
  “二爷爷，你当年当上兵了吗？”小渠问道。
  “唉，二爷爷要是当上了兵，抽的可不是这二块五一包的红三环呀，现在跟你国生舅爷一样，也是师级大干部，抽的是大中华。”二叔感叹道。国生是我三舅，跟二叔年龄相仿，都是1949年底出生的，但两个人的命运却发生了戏剧性变化。二叔在老李家大院里是最受宠的孩子，奶奶宠着他，再没饭吃也不让他饿着，再苦也让他上了初中。后来村里搞小农机，二叔又成了拖拉机手，每年挣三千多工分，对大家庭贡献非常大。
  国生是我的三舅，老江家的，是二叔的初中同学。国生看到二叔当了拖拉机手，非常羡慕。
  “必贵，还是你命好，当了拖拉机手，我现在只能挣点死工分，而且只有六分工，连个保管员也没当上。”国生酸溜溜地说。“国生呀，先别急，马上要招工和招兵了，咱俩这条件，一招准能招上。”二叔安慰着。
  当兵、招工、上大学，是农村青年最向往的事。中秋还没到，区武装部和招兵站的人就到了乐桥公社，经过一系列的体检、笔试、面试和政审，二叔过五关斩六将，在应征的100多名青年中脱颖而出，而国生三舅没验上。区武装部的李部长非常喜欢二叔，把自己的军装脱给二叔穿，于是二叔留下了那张终生难忘的照片。
  没成想，二叔当兵的事没通过奶奶。奶奶一听二叔要当兵打仗，气不打一处来，哭闹着找到武装部李部长，坚决不让二叔上汽车。我奶奶大闹征兵站，彻底断送了二叔的前程。二叔在家哭了三天三夜，连吃了奶奶九碗糖打蛋，还是缓不过气来。
  二叔的退出，让江国生捡了大便宜，他顺理成章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的一员，开始他辉煌的军旅生涯。
  二叔毕竟是二叔，虽然当兵不成，但他一身本事，不光会开拖拉机，唱起样板戏也是字正腔圆，画宣传海报也栩栩如生，写个广播稿轻松自如。家里虽然穷，但提亲的人络绎不绝。
  媒人魏嘴匠带着汪棉匠夫妇和姑娘来了，我奶奶拿出大将风度，招呼开了。我母亲和三姑在灶台下忙开了，三姑做饭是一把好手，硬是把一斤猪肉做成六个菜，有烧，有炒，有煎，有氽汤，豪华之极，让人垂诞欲滴，母亲把面粉做成宽面汤，每人两大碗，三斤面粉用的一两不剩。
  这次相亲，魏嘴匠和汪棉匠满意极了，看那干干净净的院子，整齐的卧室，满桌子的菜，管饱的宽面汤，那感觉相当好。汪棉匠夫妇和姑娘都看到了，汪棉匠开怀大笑，姑娘含笑低头不语。这事百分百成了，我二婶一过门，才知道这场戏演的太真了，忽悠了她一生的幸福。
  国生三舅到了部队，可受了大罪。当年中苏交恶，三舅部队所属的铁十师承担三线建设任务，新兵训练没几天，就被调到青藏线上，修青藏铁路，后来又修成昆线。特别是修青藏线，受了大罪了，天天在高原冻土里打隧道，隧道里不通风，淋水大，许多地方人工打眼放炮，手都被镐钎磨烂了。高原缺氧，吃的是压缩饼，喝的是永远烧不开的水，住的是四处露风的山洞，高原上的风一吹，像刀子一样扎人，没水洗澡，没地方理发，胡子拉茬，衣服像剃头匠的荡刀布，三舅苦得像野人一样了。有一年国生三舅探亲回来，见到二叔又娶媳妇，又当了村干部，自己还是大头兵一样，苦日子不知什么时候熬到头，也是相形见绌，相视无语。
  但老李家还是穷，一大家子人，只两三个壮劳力，二叔挣的多，但由于没分家，也在一个锅里盛野菜稀饭吃，时间长了，二婶就不干了，刚好又添了人口，就闹着要分家。
  捆绑不成夫妻，奶奶也狠狠心，就把二叔分开单过。不到三年，二叔在全村第一个盖起了三间土坯瓦房，自留地里菜绿油油，鸡鸭成群，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。
  国生三舅在部队也干出成绩了，他是个初中生，又会修理机械，把他当作培养对象，先让他到第十四汽车团学驾驶，并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。成昆铁路修成后，三舅刚好大学毕业，部队调防兰州。四人帮倒台后，部队提拔了一大批根正苗红、有文化、有技术的年轻人，三舅被提到师部当参谋，后来，官至四十九团团长，铁十师副参谋长，是两框四星的大校了，离少将一步之遥。
  二叔的辉煌结束了，分田到户，二叔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一落千丈，土里刨食，养四个孩子，很是辛苦。特别是儿子大壮，念书不成，打工又不干，天天在家躺平，把二叔愁坏了。
  清明时分，国生三舅回来了，三辆军车随后，地方领导的车跟了一溜子。
  “国生回来了，你为啥不去见见？”二婶生气道。“哼，他回来就是了，难道是皇帝来了，非要草民跪拜？”二叔道。“大壮考不上大学，你就不能找国生，当个兵嘛。”二婶说，二叔非不去。
  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，不就当初你没当上兵，让国生顶了你的位子，才让儿子受苦的嘛。”
  “哼，好男不当兵，好铁不打钉。”二叔吼道。
  “我就要当兵，才不学你呢，我以后也跟国生舅一样。”大壮跟着喊，他从小就是军人情结，当兵打仗，保家为国，光荣啊。况且跟着国生舅，不会受苦的。直到后来，二叔也没有张嘴提大壮当兵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