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古板的男人，典型的大男子主义，从没对母亲说过一句温柔的话。父亲去世后，我每次回乡看母亲，谈起父亲对母亲种种不好的时候，母亲就慢慢地说：“你父亲啊挺好的，只是你不了解。”

我问：“妈，当初你怎么认识父亲的？”

那天晚上，母亲心情很不错，天空一轮明月，我陪她来到山塘埂，这是乡下人乘凉的好地方。

乡间的夜晚，星星还是很多的，不知名的虫子围绕身边，晚风轻拂山塘，波光潋滟，月光照在母亲苍老的脸上，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岁月的心声。

她指着星星最多的地方，对我说：“看，那里是天河，喜鹊在搭桥呢，今晚牛郎和织女要相会了。”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，从我小时候母亲就讲给我听，一遍一遍听，一直听了四十年。

母亲出生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年代，是一个贫雇农的女儿，姥姥养不活她，刚生下来就被送到舅姥家，舅姥是个脾气古怪的人，重男轻女，把母亲当使唤丫头，轻活重活都叫母亲干，吃饭也不让她上桌。母亲寄人篱下的日子一直到十七岁，受尽了人世间的悲苦。

那年的夏天，母亲一个人到东湾河里去打鸭舌草，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穿着夏布汗衫，搭着白毛巾，推着小车，见到母亲一个人，就笑眯眯地问：“到丰庄怎么走啊，那里桐油可多？”

母亲答道：“我就是丰庄的，桐油多着哟，等一下我带你去。”

年轻人笑道：“好啊，正好我把你的鸭舌草捎上，挺重的，你一个人背不动，给你推回家去。”

母亲绝不会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她相伴一生的人。那个年轻人就是父亲，那年父亲19岁，是区供销社的采购员，专门下乡收菜籽油和桐油，有时带一些零货到乡下去卖。

父亲见到母亲第一眼，就喜欢上了这个勤劳热情的姑娘。下乡的时候，绕路也要到丰庄去，看到母亲在洗衣、做饭、挑水、喂猪时，他就远远看着。直到有一次，看到母亲挑水走过来，父亲就把一个小圆镜揣到母亲手里，母亲也不答话，回家后，就仔仔细细看着小圆镜，心怦怦直跳。父亲也很高兴，知道这是老江家的姑娘，还没有说婆家。

舅姥不知怎么知道了母亲和父亲的事，非常生气，把母亲一顿毒打，送到大凹口姥姥家，关在小屋里不让出来。

父亲知道舅姥嫌他穷，这是事实。父亲从小是要饭的，直到土改才分了几亩水田，家里兄弟姐妹多，都靠他一个人扛着，遇上荒年，一大家子都吃不上饭，舅姥怎么可能把女儿许配给这样的穷家呢。

父亲见不到母亲，精神恍惚，在供销社干活也没有精神。同事告诉他，母亲可能在大凹口老江家，你去能找到她，父亲一大早就兴奋地去了大凹口，也不敢打听，远远地望着母亲住的小屋，一直等到天黑。

夜色中，母亲听到一个悠远的歌声传来，是桐城调的采茶歌：“七月采茶七月七，牛郎织女配夫妻，一道天河不得见，哥哥可怜又凄凄。”

母亲唱道：“七月采茶七月喝，大姐划船采菱角，菱角心甜面子苦，黄稻怎么换新粮？”

那人唱道：“七月卖茶到江西，江西黄稻好养鸡，芦花公鸡好做种，大姐好做床头妻。”

母亲唱道：“七月卖茶到南京，桂花麦酱好称心，牛郎若有鹊桥意，织女就是你的人。”

那人就是我的父亲，母亲和父亲就是这样唱着唱着，让整个夏夜充满了爱情。

后来，父亲拎着一刀肉、两斤糖、三尺布，就到舅姥家提亲，没想到舅姥爽快地答应了。

我听到这里，简直惊呆了。我过去只知道广西的刘三姐会对歌，苗族的三月三有歌会，没想到母亲和父亲竟然会唱古老的情歌，在那个贫乏的年代，让青春充满了光芒，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。

我问母亲：“你们怎么会唱采茶歌呢？”

母亲道：“你父亲小时候要饭，不光会唱采茶歌，还会唱喜歌，不然要不到饭呢。”

“那你怎么会唱？”我问母亲。母亲笑而不语。

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七，那是一个古老的节日，听说是关于爱情的，这就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，淳朴又真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