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罢晚饭,父亲一边低头收拾一边说:你妈这两天加班夺高产回不来,还在年里,我去给你妈送点东西。我立即大声喊道:我也去。父亲板着脸说:这么远,天又黑,靠地走,你可嫌累?我挺挺小胸脯:不怕。
自记事起,妈妈因为在离家二十里的红旗焦厂上班,很少回来,一个月很难见到妈妈一面,这个机会我不想错过。
父亲停顿了一下说:好吧。锁上门,我小小的身影跟在父亲后面,穿过一大片工房,攀上一条铁轨路基,沿着铁轨,我俩蜿蜒着向东走去。这条铁轨再熟悉不过了,这是矿上拉煤的专用线,每每放学后,我和小伙伴会跑到铁轨边捡几块扁扁的石片,跑到路基下的池塘边比赛“撇撇悠”,看谁扔得远,谁打起的水花多,我们总是弯着腰,捏着石片,力图与水面保持一条线,然后甩着小胳膊使劲向池塘扔去,石片贴着水面蹦跳着向远处飞,这时候,谁的石片飞的远,溅起的水花多,就会引起一片齐声喝彩,得到赞许的同学就会骄傲地挺着胸脯,顺便抹一下鼻涕。
火车从矿里拉煤出来一般速度都很慢,我和小伙伴们就会双手抓住老K车的栏杆,飞身一跃,攀上火车,站在火车上一边兴奋地大叫一边用手指比划着手枪的模样“叭叭——”互相射击,那时电影《铁道游击队》正在热映,飞虎队员们在急驰的火车上如履平地,飞上飞下,打鬼子、捉汉奸、炸军火,神出鬼没的本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,唯有眼睛瞪得老大,啧啧称奇,绝对是忠实的铁粉。
不知什么时候,天空飘起了雪花,夹杂着小雨,一片一片,稀稀落落,父亲催促道:快点走,一会雪下大了就麻烦了。我俩沿着铁轨走了二十多分钟,拐上一条乡村小道,天已经完全黑下来,四周模糊不清,隐约听到村庄里几声狗叫,路面湿滑,雪花落在泥土上很快消失了,风也紧了些,路边的树梢哆嗦的更厉害了,我紧紧拽着父亲的袖口,深一脚浅一脚,气喘吁吁地跟在父亲后面,走了很长一段路,我喊道:爸,歇会吧。父亲说:到前面再歇吧,这儿空荡荡的没有避风的地方。父亲一边说一边拧亮手电筒,脚步依然健步如飞,我半拖半拽不知又走了多久,这时候腿有些发软,抬头看看天,雪花似乎大了些,像饺子皮似的,一片一片落在身上,路面泛起了银白,我带着哭腔说:爸,走不动了,实在走不动了。父亲停下来,转身安慰我说:再走会,你看,前面有个麦草垛,我们到那歇会,那里暖和。
麦草垛,是那时农村常见的一道风景,收完最后一茬麦子后,农人们开始忙碌起来,平场碾麦腾草,家境好的用手扶拖拉机,家境差点的用牛拉石碌碡,一遍一遍转着圈碾压,待一切忙乎完,一人用铁叉叉满麦草,再由站在上面的人接过依次堆放,层层压实,越站越高,形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麦草垛,有讲究点的,会用麦壳和着黄泥掺水搅拌在一起,用泥抹子将垛顶一一抹平,既结实又防风雨,谁家的麦草垛高大表明谁家粮食打的多,谁家的日子过的殷实。这时月亮升起来了,看到月光下麦草垛墩实的身影,我咬着牙,拖着腿紧赶慢赶,到了草垛旁,三下两下扒开麦草形成一个麦草洞,我一下钻进去,真暖和呀,深吸一口,仿佛还有麦香残留,半躺在松软的麦草秸里,迷缝着眼望向洞外,星光站在稀薄的云层上,像在窥视人间的秘密,忽隐忽现,雪不紧不慢地落,风似乎小了些,远处黑漆漆的,依稀看见铁轨反射的蓝光,萤亮的蓝,笼在湿漉漉的雾气中,就这样出神地望着,眼睛不听话地耷拉下来。
迷迷糊糊中,父亲推推我肩膀说:雪停了,赶紧走吧。我伸个懒腰揉揉眼睛,不情愿地探身离开草洞,雪把一切都抹成一种颜色,纯粹的白,干净的白,低头找路已无法辨认路径,只好沿着父亲的脚印蹒跚地向前走,月光下,父亲的身影被拉长了,他依然默默地朝前走,我不作声地跟着,大约半小时后,父亲停住了,他指向土坡下喊着我的乳名说:前面就到了,说不定你妈正看着我们呢。我朝不远处看去,一排排焦炉在夜空下整齐地排列,像列队的士兵,巍巍壮观,通红的炉火冲天而起,淡蓝的火苗在半空中袅娜,仿佛与天空的深蓝相互凝视,我知道,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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